[名家采风]:走笔万年

选择字号:   点击数:


    梅洁,女,湖北郧阳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河北作协主席团委员,河北作协散文艺术委员会主任。主要作品有《爱的履历》、《生存的悖论》《苍茫时节》、《并非永生的渴望》、《大血脉之忧思》、《创世纪情愫》、《一只苹果的忧伤》等诗歌、散文、中长篇纪实文学12部集。曾获中国作协“第二届鲁迅文学奖”(2001年)、首届“全国徐迟报告文学奖”、首届“全国冰心散文优秀作品奖”、“第五届《十月》文学奖”、全国“第八届五个一工程奖”等30余种奖项。《跋涉者》等被收入中学语文读本及大学文学教材。
    京城作家野莽先生发来短信,说他在云南普洱茶之乡参加笔会,快乐无比,说再过几天他将飞往江西参加“万年笔会”,问我愿不愿去,若愿去,他即刻与江西朋友举荐。我立即回复:“何乐而不为?”三年了,我家遇大难,世上最知己的亲人惨逝使我痛不欲生,又苦写一部40万字长篇,痛累交加,几与病苦遭遇。感谢总是乐天豪迈的莽弟知我身心疲惫,邀我江西一行。
    对于江西,应该说仅留在了我的童年,因为童年的课本和阅读里,到处都有“红色江西”,比如:如雷贯耳的“井岗山”、“南昌”、“瑞金”、“庐山”、“上饶”等等,都与“红色革命”紧紧联系在—起;少女时代还喜欢唱一些有关“江西老表”的歌,有的很快乐,有的很伤感。成年之后,尤其是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后,江西渐渐在我心中淡去。它远不如沿海省份江浙、广东、福建、甚至后起之秀的山东总带给人们诱惑和轰动;它也不像西域之地尽管穷困但总还笼罩着—种神秘的地理文化的面纱。江西倒像一壶总也烧不开的温水,不张不扬不沸腾;又好像是一位经历了很多、受伤了很多、成熟了很多、看破了很多的老人,站在—片山地江河间,静观天上风雨,很少发出声音。泱泱中国31个省市,还有香港台湾地区,除西藏、黑龙江、辽宁我没踏上过外,就还有个江西从未走进,其余的几百万平方公里,海内海外,或多或少都留下过我这个“利涉大川”的女人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江西在我的心里隐匿了!遥远了!淡漠了! 
    直到莽弟的一个短信,江西在我心中沸腾了!贴近了!苏醒了(或许是我沉睡了多年而不是江西)!好几天我都躁动在赴江西的激情里,想更多地了解江西已成为一种魅惑。书籍里、互联网上我饥渴般寻找江西。于是,一种巨大的文化惊羡出现了――在中国千年走来的历史长路上,在无数的思想文化艺术巨匠中,江西的土地上竟巍然赫然着这么多令世人震聋发聩之人:田园诗人陶渊明,一代文宗欧阳修,江西诗派黄庭坚,综罗百代的理学大家朱熹(也有说其为福建人),东方戏剧艺术巨匠汤显祖,写意派大师八大山人,民族英雄、爱国诗人文天祥,革新名将、诗文圣手王安石……他们都是江西人,江西整个一个群星灿烂。古代的江西何以孕育出如此之多的雄才大略?而近、现代的江西怎么了?但无论怎样,一种古老的、神圣的文化牵念使我更加急切起来。 
    “万年笔会”是否与这些千年名人有关?可“万年”和“千年”远不是—个时间概念啊?正在我疑惑之际,江西作家罗聪明不断发来短信,说热烈欢迎我到江西,说买上票后尽快联系,他们在南昌接站等等。我很感动罗聪明的真切和细心,回短信说“罗先生,谢谢你”之类。罗聪明回信说“我不是罗先生,我是罗小妹”。好一个让人陷入男性误区的聪明小妹!弄清“万年”是县名而不是时间是在开往南昌的列车上,聪明小妹又发来一条短信说,她在万年准备会议,不能亲自到车站接我,但已安排人举纸牌写好我的名字在南昌站出口处等我安抵。 
    万年!万年?是什么让一个遥不可及、无法想像的岁月计量附着成为—个地域之名?
     
 
    走进万年,才知道万年有多么古老;走进万年,才清晰万年是怎样漫长。这是我在“万年笔会”发言时的第一句话。这也是一句肺腑之言。当一个物种、一种发明创造、一种人与兽分别之象征在一万四千年前和一万七千年前在这片土地上出现时,你会对我们历史教科书上以及民族心理整体认知上的一个定义“中华五千年文明”发出多少质疑?人类文明到底该从何时开始纪年?在地球的洪荒年代,万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人类还处在茹毛饮血时,万年人发明创造了什么? 
   走在万年的土地上,所有的质疑、追问、遐想都从遥远的空蒙中弥漫而来。 
   在文溪河静静流过的山地,在一片绿茫茫的稻田旷野,在今天被万年人称为“仙人洞”和“吊桶环”的地方,早在十二年前的1995年,便有了令整个世界惊叹的发现――这里是世界稻作起源的故乡,是世界农业文明的发祥地!当这一发现被中、美科学家一起通报给世界;当它被评定为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当它进入中国二十世纪一百年100项考古重大成就时,这儿――江西万年,便已经成为中华民族温暖的故乡,也同时成为人类共同的故乡。 
    从某种意义上说,考古就是人类在不竭地寻找故乡,寻找的过程也是探家的过程,为了这神圣的寻找,人类的脚步踏遍了山野。   
    今天生长于遍野的农作物,从野生到栽培,这一伟大的文明进程有着怎样的真像?对这一命题的探究,已成为“以食为天”和享受着现代文明的人类的深重牵念。许多年来,稻作起源究竟“源”起何处,考古界一直争论不休。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国外学者仍大都认为稻作起源于印度,距今约五千年历史,而后再传至中国,再传至日本。五十年代末期,华南起源说开始在中国占主导地位,进入七十年代,云贵高原起源说异军突起,到八十年代,随着中国考古界的一系列重大发现,浙江河姆渡、江苏草鞋山、湖南彭头山等多处皆发现了七千年左右的稻作遗存。九十年代初,湖南玉蟾岩发现了两颗一万年前的稻谷植硅石,经科学鉴定,其中一粒为人工栽培稻。然而,此粒稻谷植硅石年代虽然久远,但毕竟只有一粒,属于孤证,不足为凭。 
    1995年,万年仙人洞、吊桶环的考古发掘,通过植硅石和孢粉等科学检测,发现了一万二千年前的野生稻植硅石标本和一万二千年至一万四千年前的栽培稻植硅石标本。这是迄今发现的世界最早的水稻标本。这一发现将世界稻作起源提前了五千年至七千年! 
    站在大源仙人洞、吊桶环文化遗址前,怎样想象已经远逝的万年?怎样想象在这深邃神秘的洞窟里,在这竹木葱笼的山水间,祖先们在这里千年万年地走过?怎样想象在这片土地下层层叠压的远古文明与辉煌? 
    据悉,当今世界六十多亿人有三分之二的人吃食大米,而这一果腹生命的谷物最早在万年这片土地上由野生变为人工栽培,千年万年的辛苦劳作,千年万年的创造发明,养育了今天世界上几十亿人民。我们真该齐刷刷跪下,向着万年广袤的田野,向着已经飘逝万年的祖先,捧出我们虔敬感恩的心……
    我曾在《谁创造了白瓷文明》一文中写道:“在人类古老而灿烂的文明中,应该说,中国陶瓷文明以其魔幻般的魅力成为世界文明的翘楚,再没有比西方人以瓷器(英语中国名称china)来象征中国和解释中国更能说明问题了。然而,对于中国数千年的陶瓷文化,现代人知之甚少。除却专业人士之外,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的祖先何时开始了泥土与火的烧造?有多少人知道祖先们在何时完成了由陶到瓷的进化?面对泱泱五千年文明,了望浩瀚空蒙大地,我们心依何处?” 
    应该说,对于中国陶瓷文化我有着极为执着的偏爱与激情,这是我的一种生命信息。虽然我至今对此知之甚少。后来,在我撰写《千年磁州窑》时,我大致了解到今冀南一带的磁山文化遗址出土的大量夹砂褐陶、红陶距今有七千三百多年,这已经将北方仰韶文化向前推至了一千多年。 
    令我极为惊叹的是:2007年5月下旬,当我踏上万年的土地上时,得知在仙人洞不仅发现了世界上最早的稻作文化,还出土了一万七千年前的夹砂圆底陶罐,万年人告诉我说,这一被誉为“世界第一罐”的古陶器,就陈列在北京国家博物馆第一展柜内。 
    而这一陶罐的发掘与价值认定竟然发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但我们许多人对于人类这一重大文明的发现冷漠了,搁置了!我们孤陋寡闻了四十余年! 
    人类在冥冥天地间,从寂然沉睡、混沌未开、茹毛饮血的自然状态到成为“有思维的自为存在”,其间经历了几百万年。而这种自为存在的标志,则是“人把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马克思语)。在古老的万年,人类的意志最早实现了,人类意识的对象――第一只陶罐出现了,人类最早的泥与火的烧造诞生了!至此,人类文明开始大踏步地前行了! 
    怎样想象一万七千年? 
    应该是一个无限的漫长,又像是一个刹那的瞬间。站在与祖先如此逼近的田野,我仿佛看到祖先们跸路褴褛、一路蹒跚地向我们走来。人类学家摩尔根指出:蒙昧――野蛮――文明这三个段落,是人类文化和社会发展的普遍阶梯。人类对蒙昧与野蛮的决战,已经历了千万年至今还在经历着,蒙昧和野蛮未绝,文明的决战不休。在千万年文明与蒙昧野蛮的决斗中,文明已伤痕累累。由此,文明也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从万年回来,我在电话中异常兴奋地将“人类第一只陶罐”的事告诉北京的一位编辑朋友,她同样兴奋地在电话那边说:“再到博物馆时,我一定好好看看这只陶罐。”接着又说:“我相信那上面依然弥漫着祖先们生命的信息。” 
    是的,祖先们最早的创造从万年的地下掘出后,一直作为一种文明的骄傲被搁置在都市的一座房子里,祖先们的生命信息静静地在这座房子里弥漫、氤氲,房子外是车水马龙、高楼如林的现代文明。可当现代文明回转身来遥望那只一万七千年前的陶罐时,能向那些弥漫、氤氲的生命回说些什么? 
    有一位智者曾说:“在早先的几个世纪中,人们同他们所发现的那个世界打交道。但在我们这个世纪中,我们必须同我们造成的这个世界打交道。”是的,祖先们历经千辛万苦发现并创造了这个世界,可他们的子孙已开始在新的蒙昧与野蛮中损害着这个世界。 
    在历史发展的漫漫征途中,人类曾因征服自然的斗争而在自然面前站立了起来。今天,人类又以对自然的肆意讨伐而在自然面前一个个倒下。正如100多年前恩格斯所警示的那样:“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 
    古老的万年,你怎样承载文明这一沉重的悖论?
   
    作为一个已有27年写作生涯的人,对于宋词的偏爱和痴情使我很早开始了对苏东坡的阅读,换句话说,是苏东坡这一千年文化符号的照亮,使我对宋词乃至对两宋文化历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仿佛在流落异乡的少女时代,每当中秋月夜,我总是遥对夜空吟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每每吟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时,总是泪流满面,想着在秦巴山东麓作“阶下囚”的父母弟妹,思念的空漠、忧伤便如秋水凉月。我知道这首“水调歌头”的词是苏轼因政见不同被贬密州时,因思念弟弟苏辙而作,苏轼“天仙化人之笔”的杰作已成为千古绝唱。穿越九百年岁月云烟,依然清澈飘逸、达观自如,历经磨难却又星月般澄明的苏轼,是我文学永远的望高。 
    唐宋两朝六百余年,只有八人功名天下而千年不衰,苏家竟占有三,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同为北宋诗文高手,这是何等的气象! 
    在2007年5月的“万年笔会”上,我发现安排详实细微的踏访景地中有“苏峤故里”,冒号后边的文字是:“苏峤为苏东坡长子苏迈之孙,北宋元丰年间(1078—1085)迁此……”我顿时眼晴一亮,苏东坡—苏迈—苏符--苏峤—苏氏后裔!一个辉耀千年的姓氏是我心中永远的风景。与会五十余名作家被分为六组采风,我被分在三组,而三组不是去苏峤故里,我即刻向笔会组织人、作家罗聪明说:“聪明妹妹,分我去苏峤故里那组吧。”聪明莞尔一笑,回答说:“是崇拜苏东坡吧!行,我来给你调。” 
    以苏峤姓名演变而来的苏桥乡座落在赣东北五月的葱笼和稻浪里,空气里弥漫着稻稼与水的清香。年轻英健的乡书记陈陪同我们来到苏家村,刚一进村,苏轼的后裔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下涌来了十几人,他们前后左右地走在我们中间,和我一样昂奋地说着苏东坡,就像在说着他们身边的一个亲人。 
   “你们是苏轼的第几代传人?”我问身边的一位长者。 
   “我是第三十一代。”一位叫苏育森的老人回答。 
   “我是三十四代。”另一位叫苏玉为的约五十多岁男子回答。“现在已有三十七代了!”苏玉为补充说。苏玉为还告诉我,苏家村现在有450人,在不远处的上坊乡奎田村还有200余人,全是苏东坡—-苏迈――苏符――苏峤这一支脉的,他们说苏峤是万年苏姓的发脉公。老人还告诉我,在县档案馆有他们的家谱。 
    说着笑着我们就来到了万年河边,清澈的河水从村边潺潺地流过,河的对岸竹木茂密,有小鸭和孩童在河边戏水。苏家村人告诉我,当年苏东坡多次被贬,迁连几代人,北宋元丰年间,苏迈携长子苏符及众家人来到偏僻的苏塘铺安家落户(我在一些研究苏轼的文字里,曾看到苏迈、苏符后来也都曾官至中央部级领导)。诞生在万年河边苏家村的苏峤,成人后决定远离功名官场而从商,奔腾的万年河阻挡着通往外界的路,成人后的苏峤曾在河上架起了三座桥,苏桥由此而来。 
    望着河水中仅存的硕大的石桥墩,我心顿然一沉。穿越八百年的石桥墩啊!和曾租父—样被政治苦难逼到了这荒野小村的灵魂啊! 
   “我们在这石桥边合个影吧!”我向苏家村人招呼。“唰”地一声,苏氏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几十人围了过来,把我围在了中间。我笑着高声向苏家村人说:“你们知道吗?我是苏东坡的粉丝呀!”话音刚落,他们“哗”地全笑了!我不知有几人的相机里留下了我和苏轼后裔们在万年河边灿烂的欢笑,但我多么想知道这灿烂的欢笑是否穿越了岁月时空,那位智慧泽被千年的东坡老人是否正站在云端,微笑谛听…… 
    从苏家村穿过,我们发现好几块元、明、清时期苏家母亲们的墓碑残片,散落村头。现实的苏家村多为黑瓦土墙的矮房宅,没有我在江浙农村看到的幢幢三层四层的巍峨新楼。也许几百年来,这里只是一个政乱、战乱的避难所,从祖辈的遭遇中苏家后人已深谙“高处不胜寒”的警语,他们只是躲在远离京城闹市的乡间,只读书不做官,以稼禾商贸维生,求家人世代平安已成为他们的铭念。 
    我查了下宋史,苏氏家人来到万年河边时,苏东坡正被流放湖北黄州。苏家人在江西万年的深山老林定居18年或15年后,即公元1100年一月,宋哲宗崩(神宗、哲宗年代,苏东坡一直处在宦海沉浮之中),宋徽宗立。五月,朝廷下令大赦,那时已被流放海南儋州的苏东坡获释,从此,一代文豪终于结束了多年来的流放生涯。但长期颠沛流离的生活已摧毁了一代大师的健康,第二年,即1101苏东坡在江苏常州病逝,享年64岁。 
    苏东坡逝世25年后,腐败的北宋王朝在金兵压城城欲摧时,宣告投降。当金军押着被俘的宋徽宗、宋钦宗两个皇帝和皇家宗室、妃嫔宫女、文武百官、工匠等一万四千多人,满载着搜刮的财物,回到北方草原时,赵匡胤称帝开始的北宋王朝在统治了l67年之后,最终覆灭。 
    早已散落在中国这里那里的苏轼后人,应该说穷乡僻野使他们躲过了许多血影刀光。 
     
    早在1079年,苏东坡因为被文学史家称为“乌台诗狱”的案件被贬到黄州时,他弟弟苏辙曾经说过一句话;“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 一位研究苏东坡的外藉专家曾写道,这位官至朝廷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的大文豪、大书画家、大诗人(也是虔诚学佛的弟子),一生的官职多达30个,而被贬的次数竟多达17次!余秋雨先生在《苏东坡突围》一文中有关苏轼被贬原因时这样写道:“他太出色、太响亮,能把四周的笔墨比得十分寒伧,能把同代的文人比得有点狼狈,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的嫉恨,所以你一拳我一脚地糟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苏东坡现存诗约四千首,词三百四十首。如此杰出的艺术生命能不遭妒?不遭恨?不遭诬害? 
    这难道不是所有优秀正直的中国知识分子千年的遭遇?千年的悲哀? 
    就是在从海南儋州获释北上的路上,苏东坡依然作诗“芒鞋不踏名利场,一叶虚舟寄渺茫。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一个古代知识分子的人格大气,难道不是今天中国良心的望高榜样? 
    我从互联网上读到一份资料:苏东坡最后的归宿地在江苏常州,现在常州苏姓人竟多达5580人。常州在苏轼家族到达之前没有苏姓,所以可以认定,常州苏姓人均为苏轼后裔。他们为此而感到骄傲。 
    临别苏家村时,苏玉为好像在几次犹豫之后,递给了我他亲笔写就的关于江西万年苏氏家族的来历:苏东坡长子苏迈是与其结发之妻王弗所生,王弗26岁时不幸去世,留下6岁的苏迈。苏东坡另外两子苏迨、苏过是苏东坡在王弗去世四年后与王润之结为夫妻后所生。苏符是苏迈长子,苏峤又是苏符长子,所以,万年县苏家村人和奎田村人以及其余四个村子的苏姓人绝对是苏东坡直系血脉后裔。但他们发现《中华百家姓氏通鉴》和其它各类书籍中均无涉及。他们希望得到这些编辑部门的核准。 
    他们同时给我的还有关于万年县政府决定苏桥乡合并南溪乡建镇、他们担心失去苏桥之名的一份向政府的报告。 
    我充分理解苏家村人对一个光耀史册的姓氏的深爱和虔敬,其原因是因为有一个为中华民族千年共享的伟大名字--苏东坡。 
    难道我们不是?!
5
    在万年的土地上,串村子尤如串朝代。这不,我们刚刚还走在北宋时的苏家村,车程不到十分钟,我们即又串到了南宋的营里村,又几分钟后,我们又串到了清代的麻畲花屋,好像小孩子玩家家一般。 
    可我们不是小孩,我们不是在玩家家。我们是一群大人,一群张着惊奇、探寻目光的文化人,怀着探究之心郑重地从苏家村走到了营里村,从北宋走到了南宋。营里村有一座南宋著名人士、教育家柴中行开办的“南溪书院”。柴中行号南溪先生,书院就以此命名。书院开办于1225年,如果1946年不被作为“地主财产”强行拆除,如果1967年“文革”时不被作为“封资修”建筑彻底砸烂,这座历经南宋、元、明、清、民国五朝七百多年的书院,将是一所怎样气象万千的智慧殿堂? 
    如同在苏家村一样,我们一进村,柴中行的后裔们就跟了上来,他们都已是柴先生的第三十六代、三十七代孙。这些柴氏子孙们一路把我们带到了营里村一个青山环绕的山坳,山坳里有一块大约三五百平米的场地,场地上长满了绿茸茸的小草,场地的一边盖有一排黑瓦白墙的土平房,大约有八九间,很简陋。柴家人说,1984年在这里盖了几间房作为村小学。我们没看见学生,柴家人说今天放假。柴家人还告诉我,营里村现在有柴氏后裔1200人,在浙江宁海县有1800人。说营里村柴氏后代中如今出了一个博士后、一个博士、一个硕士。言表中,看出他们想说那是远祖血脉骄傲的传承。 
    七百多年的书院现已荡然无存,唯有书院对边的笔架山(有一山三峰,很像古代毛笔笔架,是柴中行为之命名吧)、洗砚池(据说这底面方圆约30平米的水池是当年柴中行学生洗笔墨的地方,水池现已干涸,但柴家人说,一遇雨天,池水涨起,依然黑如砚墨)、吟诗弄(一数十米长的通幽曲径、两侧数丈青山对峙,是当年柴氏学生登高吟诗之地)、龙井(师生汲水之井,传说与鄱阳湖相通,不干不浅。柴中行曾为南宋理宗皇帝做太子时的老师,念其之情,起名龙井,意即龙赐之井)在面对洪荒沧桑,诉说一代知识分子曾经的人格与智慧传递…… 
    柴中行生于1175年,于苏东坡过世已有74年。那时,昏庸无能的南宋王朝已被金兵撵得四处逃窜,最终从南京逃到了绍兴,从绍兴逃到了海上,又从海上逃到了杭州。在国破家亡、山河破碎的年代,江西余干县柴家三兄弟孜孜求学精进,柴中行于18岁时(1193年)考取进士,随被授予抚州军事推官(柴家人说相当于知府级官员)。柴家人捧着一本厚厚的古体字“柴氏家谱”让我看,我很想从家谱中了解南宋宁宗年间把官位做到吏部侍郎、大学正升博士、太子老师的柴中行生平,但时间不允。急慌之中,随采风组同行的万年县博物馆工作人员王团华急中生智,说:“我用相机拍下来,回头给梅老师发到邮箱里。” 
    来不久,我从电脑邮箱里收到了王团华发来的邮件,从那些黑乎乎的、不打标点符号的繁体字家谱影相件里,我大致读到了柴中行。家谱中说到柴中行在宁宗庆元三年(1198)时,因不服当朝宰相韩佗胄禁道学为伪学而遭排斥,调任江州教授广西转运司。我在宋史里读到过韩佗胄:    宁宗赵扩是一位毫无作为的皇帝。他即位时竟发生了戏剧性一幕,当太皇太后吴氏命赵扩穿戴黄袍登基时,赵扩居然吓得极力挣脱,口中还大声地喊道“儿臣做不得,做不得!”太皇太后只好强行与他披上黄袍,登上皇位。宁宗即位后,毫无主见,任人摆布。由外戚韩伦胄把持朝政。此人结党营私,打击异己,历史上称为“庆元党禁”。柴中行应该就是在这次“庆元党禁”中受累。 
    “庆元党禁”很不得人心,韩佗胄为了挽回人心,决定北伐金国,企图建功立世。能文能武的辛弃疾、叶适等主战派即是此时被起用的。但是在金军的强大反攻下,北伐很快趋于失败。于是,投降派史弥远勾结杨皇后,乘机反扑,打击主战派。他们槌杀了韩佗胄,割下他的脑袋献给金朝,乞求和议,宋金达成“嘉定和议”。史弥远因此升任右丞相兼枢密使,把持宋宁宗赵扩一朝达17年之久。 
    家谱中还写道,柴中行为吏部郎官和太子(即后来的理宗)师时,“常以启迪君心为己任,曾言士大夫有弊,好进好同好欺。中行平生坚持正义不为权势所屈,为宗正少卿后调崇政殿说书,他极论往年以道学为伪学、杜绝言路,使忠义之士缄口不语,国家元气败坏。又论内治外患,辨君子小人,晓喻大臣绝私欲布公道。但因他的政治主张得不到皇帝重视,出知赣州。理宗即位后,以右文殿修撰乞求而归,与弟中守、中立讲学于南溪之上。” 
    仔细阅读了这一时期的宋史,柴中行几起几落任南宋朝官时,正是南宋宁宗当朝的30年,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投降派史弥远把持朝政的十七年。这一时期,正如辛弃疾所说,到了“必乱必亡”的时期。这一时期有一件羞于启齿的事便是选太子的闹剧――公元1220年南宋太子询病死,次年改立宗宝贵和为太子,改名竑。赵竑喜欢听古琴,史弥远便向赵竑进献了一名善弹古琴的美女,实际是让她暗地监视太子的动静。太子竑对史弥远这一伙祸国殃民的投降派,深为痛恨,常常在桌上书写史弥远的罪恶,并说要把他发配八千里。史弥远得到弹琴女子的密告,便派人在绍兴民间找了一个名叫赵与莒的17岁男子,说是赵宋宗室之子。然后把他召到临安(今杭州),改名贵诚。公元1224年闰8月,宁宗病死,史弥远便废太子竑,立贵诚作皇帝,称理宗。 
    史书上记载,说这位由史弥远从民间找来的“太子”的老师是国子学录郑清之,没提到柴中行。但柴氏家谱中明确记载有柴中行曾作理宗登位前的老师,家谱在江西师范大学也有存档。 
    但无论怎样,也许是柴中行目睹了朝廷种种闹剧,看到了*佞妄为的祸国殃民行径,亲历了南宋“必乱必亡”的时期,所以在“民间太子”理宗登位第二年,即1225年柴中行便以年迈为借口退隐于江西万年营里山中,办起了“南溪书院”。实事上,柴中行当年仅50岁。自此,在今天万年县车程时间只有几分钟的青山溪水边,就隐匿了宋朝江山的两大知名家族。 
    作为古代知识分子,尤其是经历了三十年宦海沉浮之后,柴中行的生命状态和人格建构不是我们今天能够轻易窥探得到的,但我们从柴氏家族的谱系里,还是能清晰地读到他“捐盐息以惠远民”;著书批评时政时“首论主威夺而国势轻,次论士大夫寡廉鲜耻,以骨鲠宜养天下”,刚毅果敢之气淋然纸笔;他任国事官时“严惩赃吏”,任湖南提点刑狱时,“豪绅横行虐民,一一绳之以法”…… 
    如此政治人格并不暧昧之人,在打理书院之时所进行的文化人格传递,我们大体也应想见。
传统知识分子大多有“退隐”情怀,他们在位时“文死谏,武死战”;而当他们在政治凶险加身抑或对权势龌龊无奈无望时,为了人格、气节的操守,就会寻找一处远离闹世的寂林芜土,或仍作高洁典雅文章,或孜孜授业于乡间僻野。躲开了战乱和权术的涡流,柴中行兄弟肯定把南溪书院办得有模有样,否则,在书院走过了474年之后,即清康熙三十七年(1669年)皇廷也就不会将“全德名贤”的匾额授予书院,柴中行后裔们也就不会捐田五百亩以赡书院。
然而,眼前的书院已不是那所经历了七百年风雨沧桑的书院,如同苏峤故居如今已渺无踪迹一样,也如摇摇欲坠的“麻畲花屋”一样(清朝中期一进士退隐后的府邸),所有的辉煌都已在岁月里随风凋零。
江西的朋友告诉我说,在江西,有太多像麻畲花屋一样建筑的古代名士院落、府邸,但多已破败。
走过一座座风雨飘摇的花屋,穿过一幢幢苍老破败的庭院,我们在无数的惊叹中,捡拾着古老的历史,古老的辉煌,古老的文明。
    江西!万年!俯拾皆是的不应该仅仅只是文明的苍老和飘摇吧?!

 相关附件